【聯合報╱焦元溥】
去年我到新英格蘭音樂學院,為先修班鋼琴專題課演講時,一位小天才發問:「我聽錄音,許多大師都不照樂譜彈,為什麼我就不行?你能不能給我一個忠於樂譜的理由?」
這是可用一堂課,甚至一生來回答的問題,我只能給他最基本的答案。
「有次我聽安寧,你們的學長,演奏舒伯特奏鳴曲。他那晚實在彈得好,好到讓我著迷—為什麼他能那麼『舒伯特』?為什麼他的句法聽來就是有說服力,宛如作曲家本人說話?
回到家,我立刻翻出樂譜,照著記憶,一次次彈著那段讓我著迷的旋律。但無論怎麼彈,感覺就是不對!仔細一看,那聽似流水行雲的旋律,譜上寫法卻遠比想像複雜,連結線和休止符都用得極為講究。當我專心按照作曲家的指示演奏—剎那間,我居然聽到安寧在音樂廳展現的魔法,舒伯特出現了!」
我一直很感謝蕭邦大賽冠軍歐爾頌(Garrick Ohlsson),在訪問中與我分享的藝術心得。歐爾頌不只是蕭邦權威,更是曲目從巴洛克到當代無所不包的大師,而他最大的感想與收穫,就是「藉由偉大作曲家的作品,我能走到他們曾經到過的地方,看見他們對人性鞭辟入裡、無微不至的觀察。別擔心你不能和貝多芬一樣深刻:只要誠心按照他的音樂指示演奏,你就會被帶到那自己不曾想像,平凡我等竟能見到的美麗境界。」
每到六月,總有家長趕在暑假前為孩子安排樂器學習,更有諸多音樂科系畢業生離開校園。有人腦海充滿華麗錦繡的榮耀憧憬,卻有更多眼角流露悔不當初的落寞無奈。無論世人如何功利計算投資報酬,我始終堅信,親近並學習任何一門藝術,絕對一生受用不盡。臨一回《寒食帖》,無須隨之流放,蘇東坡將在橫豎撇捺中告訴你他的九死一生;虔敬思考樂譜,音樂自會呈現作曲家封存於聲音中的情感思索,以及那超越任何語言的心靈視野。藝術之神秘神奇,也在於當我們欣賞它的同時,它也讓我們了解並改變自己:舒伯特可以是安寧的溫柔敦厚,也能包容我的偏執易怒,更讓我在對照中反思。學習藝術讓我們看見偉大,又必須面對自我—無論是否以藝術為業,能謙虛研究前人心血,了解不凡見地,還能正視自己的人,在職場、生活中,又有什麼不能克服呢?
「看過《哈利波特》嗎?就像霍格華茲的學生,咒語要念得精準,魔法才會出現。但你有自己的聲音和法力,就像你照樂譜,音樂還是會有你的個性一樣。之後你會了解,咒語有主段和次句,就像建築有基石和裝飾;大師可以改變花紋,但不會動搖樑柱,而藝術總有無限可能。」
「既然可能無限」(哪來這樣好問的學生),「在音樂世界裡,我也會見到佛地魔囉?」
「是的」,我點點頭,「總有一天,你會聽到波哥雷里奇(Ivo Pogorelich)的演奏……」 (作者為倫敦國王學院音樂學博士候選人)
【2010/06/12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