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收錄於普門學報:第十三期/書評
【書評】

中國佛教邏輯體系的建立

--評沈劍英主編的《中國佛教邏輯史》

尹邦志
(四川大學宗教學研究所博士生)

  沈劍英(一九三六-)是當代中國影響較大的因明學者,六○年代開始研究邏輯、因明,對中國佛教邏輯作了多方探索。所著《因明學研究》(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和《佛家邏輯》(開明出版社,一九九二年)視野開闊,建樹頗多,引人矚目。《中國佛教邏輯史》(華東師大出版社,二○○一年十二月)是他的最新力作。據作者介紹,他從八○年代就開始了本書的準備工作,其中的藏傳因明部分,曾先後邀請該領域的泰斗王森、楊化群、劇宗林諸先生撰寫,可惜人世滄桑,終未如願。展讀此書,文約義豐,確係心血凝聚之作。

  因明研究在中國已經有一千五百多年的歷史,然而斷續無常,幾成絕學,直到今天,仍然存在諸多空白。近代以來,因明學復興,海內外人士均投入大量精力進行研究,結果,一方面使一些千年疑案有了解決的可能,令人歡欣;另一方面,由於研究者的出發點各異,結論也就迥然不同,因明領域又彷彿成了戰場,聚訟紛紜。《中國佛教邏輯史》不僅反映了這種現象,而且著重探討了解決的辦法。

  所謂解決辦法,即建立中國佛教邏輯體系。按本書的觀點,中國佛教的發展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西元五-六世紀,印度古因明傳入;第二階段,七世紀上半葉,玄奘譯介陳那(約四四○-五二○)創立的新因明;第三階段,八世紀以降,西藏移植並發展陳那、法稱(六○○?-六八○?)的因明學。由此,體系的建立必定是近代人方能完成的工作。本書所提議建立的中國佛教邏輯體系,特點主要在於祖陳那而宗法稱,融通漢、藏因明學。此前涉足這一領域、提出真知灼見的學者也不少,但以專著的形式加以論述,本書仍有發凡啟例之功。

  印度因明本是認識論、邏輯學、論辯學以及修行論的合體,漢、藏因明同源而異流,不僅師承有別,而且重點不同。藏傳因明學奠基於松贊干布時期,在佛教「前弘期」即建立了許多專門翻譯和研習因明的場所,「後弘期」完成了印度重要因明著作的傳譯,形成因明學的基礎文獻。其中最重要的是陳那的《集量論》和法稱的「因明七論」,「因明七論」即《釋量論》、《定量論》、《正理滴論》、《因滴論》、《觀相屬論》、《諍正理論》、《成他相續論》,是法稱闡釋《集量論》而形成的邏輯主張。法稱將因明學佛教化,使它成為認識真諦、尋求解脫的重要途徑,使因明學達到頂峰。這種傳統經藏地恰巴曲森(一一○九-一一六九)、薩班‧貢噶堅贊(一一八二-一二五一)、宗喀巴(一三五七-一四一九)、賈曹杰(一三四六-一四三二)、克主杰(一三八五-一四七四)等人的發展,形成了注重知識論的藏傳因明「量學」。與此不同,漢傳因明主要以陳那《正理門論》及其弟子商羯羅主的《入正理論》為主要依據,以邏輯的立破為重點,以「摧伏外道」為主要功能。可見,只有整合漢藏因明學,才能形成中國佛教邏輯的完成體系。

  只有融會漢藏因明的完整體系,才能反映「佛教邏輯」的特點。這一特點,按本書的陳述,就是「因明」與「內明」的結合。例如,宗喀巴對「量」的畫分[註1] :



  「瑜伽現量」即禪定中的現量,是佛教認識論獨有的領域;從「比量」中分出「信解比量」,將「現量」分為聲聞量、獨覺量、大乘量,凡此體現了佛教認識論與修持結合的特點。

  佛家邏輯的教義背景,也可以通過漢藏因明的比較而更為清晰地呈現出來。法稱之後,因明成為佛教的專用工具,與佛教教義越來越融為一體。漢傳因明承續的陳那-法護因明學,宗承的是法相唯識學;法稱則糅合了經部與中觀學派的教理,史稱「中觀瑜伽行派」。藏傳因明直接繼承了陳那和法稱的血脈,以中觀應成見為主導,兼取了唯識和經部學說精華,構成精致完整的知識論和解脫論體系。教義與因明的結合,在印度束縛了佛教義學的發展,在藏地卻結出了豐碩的果實,藏傳量論著述可與歐洲中世紀的學術成果相媲美。

  《中國佛教邏輯史》在編排體例上體現出了一種平實的風格。其具體做法是,將古往今來重要的中國佛教邏輯著作、論文,按歷史線索盡數羅列,介紹其觀點、內容。對在邏輯史上有突出貢獻的作品,則按章節品目次序,作詳細點評。由於主編及作者們長期從事邏輯史的編撰工作,所據材料極其充分。大體說來,本書所囊括的資料有:魏晉至明清的中土因明研究成果、藏傳因明主要作家及其著作、近現代大陸及港台因明著述介紹或存目。在處理這些洋洋大觀的文獻時,為求邏輯史的線索清晰簡明,一般只對作品內容及學者貢獻作概括性的解說,既避免作過多的引申,也不發揮己意,率性評論。對於那些痛恨文字垃圾、不喜歡廢話的讀者,這種文風大概是相當合乎口味的。

  這並不是說,作者們在書中沒有直接表明自己的學術路徑。實際上,作者的功夫並不僅僅體現在編輯和組織上,在很多重大問題上,他們旗幟鮮明的表達了自己的立場。舉例來說,對於玄奘的「真唯識量」是否成立,歷來爭論不休。近代學者中,因明大師呂澂與著名的佛教學者任繼愈等人均持肯定態度。本書除了在不同的部分對有關論爭的歷史、各家得失作了簡介,並對其宗、因、喻三支作了詳細分析,得出結論:玄奘只是「將原是自比量的『真唯識論』粉飾為共比量,反而破綻百出」[註2]。書中觀點自有值得商榷之處,但堅持己見的態度與著述的原則並不相違。

  本書對因明的態度,顯然是出自「邏輯學」的立場,而不是護教的熱忱。首先,將「因明」冠以「佛教邏輯」之稱是一種表現;其次,書中對玄奘等人的歷史貢獻,是從邏輯發展的歷史角度來評價的;第三,本書主張的邏輯體系,主要特點是將工具論與知識論、辯論術相結合,與只將因明作為立破工具的傳統相去甚遠。關於佛家因明是否屬於邏輯學的範疇,近代以來是一個爭論比較熱烈的話題,反對者有幾種意見,一種認為,把佛教教義與因明糅合在一起,是對因明的歪曲;另外有人主張,因明與佛教有歷史淵源,但並不構成佛教的理論基礎,或不是佛教的專業邏輯。本書強調,彌勒等佛教大師使印度的「因明學」成為一門學科得以正式建立,以陳那等代表的「新因明」的發展,也是在佛教內部完成的,因而將其稱為「佛家邏輯」。顯然,這種稱謂也是基於歷史事實的一家之言。

  總之,我們可以將本書看作佛學與現當代人文科學研究的一次碰撞、邏輯學者對中國佛教邏輯資料的一次整理,以及對因明問題的一種探討。在佛學的第二故鄉,這種碰撞具有相當深遠的意義。從大體上說,這是佛教邏輯學對以科學為主流的學術的一種回應,即佛學中具有特別價值的因素以學術的面貌展現出來。至於具體工作是由教內還是教外的人士來承擔,具體結論如何,這一點並不重要。近代以來,類似的回應有諸多表現:由太虛大師提倡的「人間佛教」思潮,從教內的眼光來看,境界最為開闊;梁啟超、章太炎等人曾經將佛教精神與社會運動相結合;支那內學院、湯用彤等人進行的佛學研究,從現代學術的角度,將佛學與中華傳統文化的血肉關係,作了令人信服的論證。此外還有很多,不贅論。有關佛教邏輯的整理,則不僅能夠證明佛家因明與人類文化密切相關,對它的發展而言,也肯定是一次機會,至少是一種有益的嘗試。
【註釋】

[註1] 轉引自《中國佛教邏輯史》,第二六五頁。

[註2] 《中國佛教邏輯史》,第八十二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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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2~藏傳佛教名詞 kathok 緣氣:(4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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