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晴舫:受害者社會

2012/01/17本網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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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報╱胡晴舫】

大選逼近,我在自家台北當名三流觀光客。

市政府隔壁,基隆路一邊是君悅飯店、台北一○一和信義區,另一邊開始一排排舊樓,騎樓陰暗髒汙,門廳間間缺乏保養,一副凋敝失修。由中山堂經衡陽路、重慶南路往台北車站,許多商店鐵門深鎖,不做生意已久,老舊電線外露,滴著雨水,牆角、天花板、門縫、窗台均積陳年塵垢,老人婦女擺攤,臉色枯萎面對車水馬龍。難以想像,這些街坊是市中心,房價嚷得震天高。

我遇見許多人都在擔心抱怨。連任多次的立法委員訴苦在立法院無法執行理念,仍要大家跟她上街;大學教授擔憂政黨輪替,一再影響他的國科會預算和研究方向;企業主管憂心退休計畫,公司卻在裁員減薪;計程車司機不再談論政治,像精神病患坐在方向盤後自說自話;商人患躁鬱症,文人有憂鬱症。當我從天母東路爬上東山路,一名相貌堂堂的卅多歲青年泊了他的日本車,西裝革履蹲在路邊,朝空不停罵髒話,每吋肌肉均因氣憤而顫抖。打開電視,更多焦躁臉孔一直張口說個沒完,那些話語一時很難聽懂,只知都在罵人,羞辱對方也遭對方羞辱。

在台灣,奇異的是,民主竟沒有讓個體覺得有力量,反倒讓更多更多人覺得無能為力。處處都是失望的控訴,當面不客氣的嗆聲,互潑語言暴力;所有人都在觀望,投資裹足不前。

台灣逐漸變成一個受害者情結很深的社會。因為不脫人治性格,依然缺乏公正不認人的透明制度,民主選舉便帶來社會資源分配的不確定性,跟著影響大家對未來產生不信任感。台北市容就像對未來沒期待、不相信事情會有轉機因而放棄了自己的人,從此不洗澡、不修臉,不打掃居家環境,萬事都隨便,因為作什麼都沒用。公寓任其老舊,同棟住戶不會像其他城市集體出錢翻新大樓,因為沒人想投資,大家都覺得很窮。就算貧窮,也能打掃。公共區域卻任其骯髒,因為日子辛苦,實在顧不上自己生活以外。房價卻一直飆高,因為很多人把爛房子當彩券,願賭臨時的幸運,不賭穩定的將來。

台灣的國際廣告,不是宣揚經貿、展示古蹟,不是炫耀風景,而是剪接無數台灣人臉孔,然後說「Taiwan, Touch Your Heart」(這裡文法是祈使句,因此不能解釋為「台灣觸動你的心」,而是「台灣,請你觸動你的心」。)我們的賣點是「人」,彷彿對自家社會優點毫無信心,認為除了個體的友誼,實在沒有其他亮點可以提供給別人,像是歷史遺產、美麗街景或是都會活力。

我們請求別人不要為我們的外貌所惑,要看穿那些(我們很少費心投資的)表象,知道我們「其實很精緻」,因為我們都是「好人」,用「文化」招待客人。種種訊息都在要求別人跨越屏障去理解我們,雖然我們的城市會歧視外勞跟新移民,冬夜想用水柱驅趕遊民;然而,即便中產性格如此深重,卻不扎根投資孩子的未來。我們想要「野蠻的驕傲」,又不甘願過著有尊嚴的貧窮生活。我們要國際社會傾聽,結果電視鮮有國際新聞,也不關心全球議題。

我們耽溺創傷,表達不滿,卻無人想要治癒這個社會。人人爭當受害者,結果就是一個無人願意負責的社會。燃起批判的火炬,是為照亮黑暗角落,正視社會現實,所以可以動手整理,不是為了交相指責,爭奪資源。

該捲起袖子了。該由人情潛規邁向公平原則,該是投資台灣的時候了。(作者為作家)

【2012/01/10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