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尊與釋尊的教誨:過去、現在與將來
菩提比丘 講
歸真 譯
譯者按 2000年5月15日,聯合國官方首次舉行衛塞節(Vesak)釋迦牟尼佛誕生、成道、涅槃三期同慶紀念活動,德高望重的南傳上座部佛教學者菩提(Bodhi)比丘在會上作了演講,現將全文翻譯如下。
今天,是聯合國官方舉行首次慶祝釋尊誕生、成道、涅槃衛塞節(Vesak)三期同慶的吉祥日子。首先,我對有此殊榮出席這一盛大慶典感到高興。儘管我身上披著南傳上座部佛教僧侶的僧衣,我還是出生和成長在紐約市布魯克林(Brooklyn)區的美國人。二十歲以前,我對佛教毫無瞭解,二十歲後逐漸產生了興趣,認為較之美國當代物質享樂主義文化,佛教更富有意義,並且隨著歲月流逝,這一興趣日益加深。當完成了西方哲學研究生學業以後,我去了斯里蘭卡,並在那裏出家。我成年生活的大部分時光是在斯里蘭卡度過的,因此能夠再次回到故鄉並在本次大會上講演,我感到特別高興。
自西元前五世紀以來,釋尊便是亞洲之光,一位其教誨的慈光曾一度沐浴了西至喀布爾(Kabul)山谷、東至日本、南至斯里蘭卡、北至西伯利亞廣泛地區的精神導師。釋尊令人崇敬的人格魅力,孕育了以崇高的道德與博愛的理想為準繩的一代文明,孕育了淨化千百萬人心靈並使之發揮其最大潛能的充滿活力的宗教傳統。在包括文學、繪畫、雕刻和建築的一切藝術形式所取得的輝煌成就中,釋尊的形象永遠處於中心位置。
釋尊從容而又象謎一般的笑容,是具有甚深智慧的經典文獻寶庫的創作靈魂。如今,佛教已被全世界較為深入地瞭解,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信眾,而且已經開始對西方文化產生影響。因此,聯合國決定每年保留一天,以慶贊智慧深湛、大慈大悲的釋尊是再合適不過了,因為釋尊在許多國家的千百萬人們心中一直被尊為導師和引路人。
釋尊的誕生
衛塞節首先慶贊的是釋尊的誕生。在這一部分中,我不想僅僅用一些空洞的史料,而是想從佛教信仰的角度來加以介紹,這樣釋尊的誕生對於佛教徒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就更加清楚了。從佛教信仰的角度來看釋尊的誕生,我們首先必須考慮『什麼是佛』這樣一個問題。眾所周知,『佛』這個字並不是一個專有名稱,而是一個含意為『覺者』或『覺悟了的人』的尊稱。西元前五世紀在印度東北部生長並接受教育的印度聖人喬答摩?悉達多(Siddhartha Gautama)被授予這一尊稱。從歷史的觀點,喬答摩?悉達多就是佛,是佛教的創始人。
但是,從傳統佛教的立場出發,『佛』這個稱號具有比對一個歷史人物的尊稱更為深遠的意義。『佛』並不專指生活在某一特定時期的某位宗教導師,而是指稱那些可作為楷模的一類人,他們在宇宙的歷史長河中曾多次出現,就好像『美國總統』這一頭銜並不僅指比爾?克林頓,而是指主持過白宮的每一任總統一樣,『佛』這一尊稱適用於所有成就最高解脫的大聖人。於是,喬答摩?悉達多便僅僅是整個佛陀序列中最近的一位佛,佛的世系可追溯到無始以來至未來永劫。
為了使諸位更清楚地瞭解這一立場,我得稍稍偏離一點主題先講講佛教的宇宙論。釋尊教導說,宇宙在時間上是無始的,沒有宇宙創造的初始點,沒有宇宙起源的那一刻。自無始以來,各種世界體系產生、進化並隨之衰亡,然後代之以遵循同樣生長與衰亡規律的新的世界體系。每一世界體系均由許多迷界組成,上面居住著各方面都與我們現代人相似的眾生。除了我們所熟悉的人類和動物的迷界以外,還包括在上的極樂天界以及在下的充滿痛苦與不幸的黑闇地獄。生活在各道迷界的一切眾生生死相續永無窮盡,叫做『輪回』(samsara),就是『流轉』的意思。一切眾生由於受自身無明與貪婪的驅使而漫無目的地隨生死流轉。而投生於任何一道迷界,均由身口意三業的善惡因果而定。一個客觀的道德法則控制著這一進程,使得善德修來上等種姓、惡行遭致下等種姓。
生活在各道迷界中的眾生都是無常的,無一能避免老、病、死。即使是降生在天界的上等種姓,雖享有長壽和極樂,但也不能永生。一切生命最終都會消亡,隨之又在其他任何地方降生。因此,如果我們進行深入的探討就會發現,流轉於『輪回』中的所有生命體都是有缺陷的,都烙有不完善的印跡,因而不可能有穩定、牢固的幸福與和平,也就不可能為痛苦這一問題提出最終的解答。
然而,除了『輪回』的束縛以外,尚有精神上怡然自在的極樂與寧靜狀態,這一狀態可以就在當下這並不完善的世間修成。這就是佛教所稱的『涅槃』(Nirvana),即『出離』貪、瞋、癡的火宅。與此同時,還有一條解脫之路,一條引導眾生脫離『輪回』之苦達到『涅槃』之樂的修行之路,一條引導眾生破除無明、貪婪、我執的束縛達到悠然自在的寧靜與自由的修行之路。
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這條修行之路將在世間失傳、不為眾生所知,致使這條抵達涅槃安樂之路變得難以企及。但在世間不時又會出現這樣的人,他以獨自的努力和敏捷的智力又找到這條久已失傳的解脫之路。一經發現,他便身體力行直至完全領悟宇宙人生的真諦。於是,他返回世俗世界傳播這一真諦,使這條通向無上極樂之路再次為眾生所瞭解。行使這一職責的人就是佛。
因此,佛不僅僅是自覺者,而首先是覺他者,是世界的引導者。佛的職責是在精神上處於黑闇的時代裏,重新發現那條業已失傳的通往涅槃、達到精神上完全自由之路,並在世上教化一切眾生。這樣,遵循其腳步,眾生亦可抵達佛所達到的完全解脫的境界。佛並不是唯一能進入涅槃的人,所有求道者只要始終如一地修行,都能成就相同的果位。這樣的人稱為阿羅漢(arahants),即『可尊敬的人』,因為他們已經斷盡無明與執著。佛的任務是重新發現佛法,即真理的基本原理,並制定『宗教制度』或稱宗教傳統,以便將佛教流傳到子孫後代。只要佛教教義流傳下來,那些與佛教有緣的大眾和佛教徒就能成就佛所指示的圓滿果位。
為了具備成為佛陀、成為世界的引導者的合格條件,求道者必須準備好經歷無數期生命的漫長修行實踐。在無數期生命的修行歷程中,這些未來佛被稱為『菩薩』(bodhisattva),即追求徹底覺悟的求道者。在每一期生命中,菩薩都必須以利他的善德和精進的禪定來修行,以獲得佛所必備的功德。根據佛教輪回的教理,在出生時我們的心靈並不是一片空白,而是帶有過去生所積集的全部品質和脾性。因此,要想成為佛,就必須最大程度地完善道德與精神上的一切品德,使之達到修行的最高果位。這些品德稱作『波羅蜜』(paramitas),即超常的美德或圓滿。不同佛教學派所列的波羅蜜稍有不同,南傳上座部佛教提倡十波羅蜜行:佈施、持戒、般若、舍世、精進、忍辱、真實、決意、慈、舍。從無始以來,在生死流轉的每一期生命中,菩薩都必須從各個方面來修習這些勝行。
促使菩薩如此非凡地勤修波羅蜜行的動力,是他希望佛教常樂我淨的涅槃勝果能夠常駐世間的悲憫心願。這一志向,出自對落入痛苦之網的眾生無限的愛憐與同情,是支持菩薩在其每一期生命中精進修習波羅蜜行的動力。只有當所有波羅蜜勝行修習到盡善盡美,菩薩纔能成就佛的無上覺悟。因此,要達到佛的人格魅力,就要依照十波羅蜜的要求來進行修習。就像一塊精雕細琢的寶石,佛的人格顯現了各種美德的完美和諧。對於佛來說,十種勝行已臻極致,並融為一個完美的整體。
這就說明為什麼釋尊的誕生對佛教徒來說,會具有如此深遠的意義並值得慶贊。釋尊的誕生,不僅僅標誌著一位大聖賢、一位道德上的導師的出現,而且標誌著一位世界引導者的出現。因此,在衛塞節我們慶贊釋尊的誕生。釋尊通過無數過去生的精進修行而成就了所有令人尊敬的美德,纔有資格教化眾生通往極樂與和平之路。
力求證悟
從傳統佛學的角度,我想回到人類歷史的層面來簡單回顧一下釋尊成道以前的生活,以便於我對釋尊教誨的精華部分稍作概括,並強調那些與當代生活特別相關的問題。
我想強調的一點是,釋尊並不是從一開始時便誕生為覺者的。儘管在過去無數生中釋尊已成就了無量功德,他首先還必須經歷長期而又痛苦的奮鬥纔能為自己找到真理。釋尊名叫喬答摩?悉達多,誕生在喜瑪拉雅山麓附近的釋迦(Sakyan)小國,位於現在的尼泊爾南部。儘管釋尊降生與入滅的時辰不太確定,不過許多佛教學者認為釋尊大約生活在西元前563年至483年,但也有部分學者認為要晚一個世紀左右。據傳說,釋尊是一位很有權勢的君主之子,但釋迦國實際上是一個宗教共和國,因此其父大概是位統治長老院的首領。
作為一位王室青年,悉達多王子在奢華富裕中長大。十六歲時,他迎娶了美麗的耶輸陀羅(Yasodhara)公主為妻,並在首都迦毗羅衛城(Kapilavastu)過著富足的生活。但是,在此期間,王子日益顯得抑鬱寡歡。令他深感不安的是那些一般人視若無睹的頭等大事,即有關人生的目的與意義的問題。難道人活著僅僅為了感官享受?僅僅為了獲取金錢與地位?或僅僅為了行使權力?或許除了這些以外,還有更真實、更該履行的抱負?當王子二十九歲時,經過對難忍的生活現實的苦苦冥思後,他決定了取捨,認為追求光明遠比對權力的繼承或世俗責任的傳續更重要。就這樣,儘管風華正茂,他剃除鬚髮,披上桔黃色的僧衣,過起了舍離世俗的出家生活,尋求一條從生、老、死反復輪回中解脫出來的道路。
出家後的王子首先參訪了當時最傑出的精神導師們,並掌握了他們傳授的教義及修行法門,但不久就發現這些教導不足以引導他達到他所期望的目的。隨後,他選擇了極端禁欲的苦行之路,為此幾乎斷送了性命。當苦行的前景闇淡之際,他選擇了另一條覺悟之路,一種使適當愛護身體與持續禪坐、深入證悟平衡的修行法門。他後來稱之為『中道』,因為這一法門避免了感官上的放縱與禁欲的苦行兩個極端。
在吃了有營養的食物恢復了體力之後,釋尊有一天來到尼連禪河(Neranjara River)畔伽耶城(Gaya)附近一個風景秀麗的地方,在一棵樹(後被稱為菩提樹)下結跏趺坐,下定了不得覺悟絕不起座的決心。當夜幕降臨的時候,釋尊進入了愈來愈深的禪觀。根據史料記載,當深入禪觀時,在初夜時分釋尊恢復了對無數宇宙劫波中所經歷的過去生的記憶;中夜時分,釋尊開了『天眼』,現觀眾生生生死死、長劫輪回的因果律;到了後夜時分,釋尊徹證了存在的甚深真諦,即現實世界的最本質規律。當黎明到來時,盤坐在樹下的已不再是菩薩,不再是期望覺悟的求道者,而是完成圓滿覺悟的覺者,是斷盡了所有煩惱、並在這一期生命中擺脫生死桎梏的佛。根據佛教傳統,釋尊於三十五歲那年的衛塞月月圓日(五月十五日)成道。這是衛塞節慶贊釋尊生活中的第二件大事:釋尊成道。
此後的幾個星期裏,剛剛證得佛果的釋尊仍逗留在菩提樹附近,從不同角度冥思他所發現的真諦。之後,當釋尊睜開眼睛看世界時,心中激起了對那些仍為無明所束縛的眾生的無限憐憫,他決心站出來傳播順向解脫的佛法。隨後的幾個月裏,由於聽聞釋尊開示的解脫之道,許多人紛紛皈依佛門,釋尊的信徒迅速增加。從此以後直至晚年,釋尊每年在印度東北部的鄉村、城鎮和都市四處行腳,耐心地向所有願意傾聽的大眾弘揚佛法。他創立了僧伽教團,以傳承他的教誨。佛教僧團一直傳續至今,大概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宗教(同樣古老的還有耆那教)。此外,釋尊還吸引了許許多多虔誠供養佛陀和教團的在家弟子。
佛教的宗旨
想要弄清為什麼釋尊的教誨能在古代印度東北部社會各階層迅速傳播的原因,這是一個不僅涉及到歷史上的影響,而且還與當代社會相關的問題。這是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佛教在東西方對越來越多的人產生影響的時代。我深信,佛教令人注目的歷史成就及其對當今世界的影響,基本上可以從兩個方面講清楚:其一是佛教的宗旨,其二是佛教的實踐方法。
關於佛教的宗旨,釋尊的教誨是建立在直指人的內心痛苦這一人類生存的首要問題之上,而不是依賴作為宗教所特有的神話人物和神秘事件。釋尊還進一步作出保證,那些將其教誨完完全全地付諸實踐的信徒,可望當生覺悟極樂與寧靜。一切與此無關的其他方面,例如神學的教條、形而上學的細節以及禮拜的儀規等等,釋尊都視為與覺悟這一頭等大事無關而不屑一顧。覺悟就是從執著與束縛中獲得解脫。
佛法的根本要旨,在釋尊凝煉為四聖諦的教誨中闡述得很清楚。四聖諦是:
(1)苦諦,有關世俗之一切本質皆苦的真理;
(2)集諦,關於世間人生諸苦之生起及其根源之真理;
(3)滅諦,關於滅盡苦、集之真理;
(4)道諦,審實滅苦之道,超脫苦、集二諦,達到寂靜涅槃之境之真理。
釋尊不僅把痛苦和滅除痛苦當作其教誨的核心,而且以揭示心理上猛然覺醒的方式來對治痛苦這一問題。釋尊從人的內心去追索痛苦的根源,首先是貪婪與執著,進而就是無明,即對世間實相與生俱來的無知。由於痛苦產生於自心,對治痛苦必須從自心開始,也就是用看穿實相的真知灼見來斷除煩惱與妄想。釋尊教誨的起點是充滿苦惱、憂慮和悲哀的無明之心,終點是極樂的、光芒四射的、悠然自得的覺悟之心。
作為跨越其教誨起點到終點的橋樑,釋尊提出了一條涉及八個方面的暢通、明確而又可付諸實踐的修行之路,稱為八正道。八正道從(1)對基本存在的實相持有正見和(2)對修行證悟的正思開始,然後通過(3)正語、(4)正業、(5)正命三個有關道德方面的修養,再深入到(6)正精進、(7)正念、(8)正定三個有關定慧方面的修持。一旦八個方面都修行圓滿,修學者便能證悟存在的實相,成就修行之果,獲得無漏智慧與全然解脫。
佛教的實踐方法
釋尊教誨的方法論與其宗旨完全一致。最具吸引力的一個特點是強調依靠自力,這與其心理上的定位密切相關。對釋尊來說,解脫的關鍵是淨智與正見,因此他反對那種眾生可望依靠外力而獲得解脫的說法。釋尊從不把自己視為神明,也不承認自己是救世主,他寧願稱自己是引導信徒走上修行之路的引路人和導師。
由於智慧或真知灼見是獲得解脫的主要原因,釋尊總是教導其信徒基於自己的理解來追隨他,而不是出於盲目的順從和絕對的信任。他請求求道者研究他的教誨,並根據自己的理性和智力來判斷這些教誨。佛法或佛教是經驗性的,只有通過實踐和證悟獲得,而不是僅僅要人相信的口頭教義。要是有人一旦開始身體力行,他將感受到不斷增長的歡欣與安寧,當他以清晰可見的足跡向前邁進時,這種感覺將不斷擴大、不斷加深。
給人印象最深的是,釋尊開示的佛法像水晶般明晰透徹。佛法開放而又易懂,簡明但卻深邃。佛法將道德純潔與邏輯嚴密融為一體,將崇高理想與忠實履踐融為一體,直至成為驗證的實相。通過不同階段對真理的直接參悟,佛法會即刻按其本原顯現,只要我們用之作為修行的準則。如果每一階段都成功地把握,便會自然而然地引向更加深入的覺悟。因為釋尊論述的是痛苦這個最具人類普遍意義的問題,釋尊的教誨便成了針對全人類的訓誡,因為人性基本相同。釋尊向古代印度社會各階層的人們打開了通向解脫之門,攝受僧侶、王臣、商賈、農民甚至流浪漢。作為普遍性攝受教化的一部分,釋尊還向婦女們打開了接受佛法之門。正是佛法的這種普遍性,纔使其在印度以外的疆域得到傳佈,並使佛教成為世界性宗教。
有些學者將釋尊描述成其他世界的神秘人物,全然對世俗生活問題漠不關心。但是,只要不帶任何偏見地閱讀早期佛教教規,便會發現這一說法根本站不住腳。釋尊傳授的不僅是一條僧尼的修行之路,而且還是一部崇高理想的法典,用以指引世上的男人和女人。事實上,釋尊在弘闊的印度宗教舞臺上取得成功,可部分歸因於他面向在家弟子的新的教化模式,使得世上的男男女女能夠將他們繁忙的家庭生活和社會責任,與對佛法固有準則的持守和堅定的信仰結合起來。
釋尊規定在家弟子遵守的道德規範由五戒組成,即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道德上的良好表現,取決於與這些戒律相應的內在品質:即對一切眾生的憐愛和同情,誠實地與他人相處,忠實於自己的婚誓,實話實說,以及頭腦清醒。除個人道德規範以外,釋尊還制定了父與子、夫與妻、業主與從業人員之間的道德準則,以期促成一個在各個層面上都顯得和諧、安寧、親善的社會。釋尊還向君主們闡述了他們對其臣民的職責。這些開示表明,作為一位敏銳的政治思想家,釋尊完全懂得,只有當權者將人民大眾的福利當作自己的個人利益一樣去對待,國家和經濟纔有可能繁榮昌盛。
涅槃及其以後
衛塞節慶贊的第三件大事,是釋尊的涅槃。在《大般涅槃經》中,載有釋尊入滅前最後幾天裏發生的生動而又感人的故事。在積極行化四十五年以後,于八十歲時,釋尊意識到自己即將舍壽。臨終之際,釋尊拒絕指定任何繼承人,而是告訴所有弟子,在他入滅以後以戒為師。對那些過度悲哀的弟子,他一再重複開示『諸行無常』這一無可懷疑的真理,即便是覺者的肉身也一樣。他請求弟子們提出有關佛教教義與修行方法的問題,並勉勵他們為成就解脫而努力精進。隨後,釋尊右脅吉祥而臥,安詳地滅度,進入『滅卻煩惱、不滯生死的涅槃境界』。
釋尊滅度三個月後,已證解脫的五百弟子在王舍城(Rajagaha)舉行佛典結集,以彙集釋尊的教誨以流傳後世。結集成的三藏,給後代留下了系統的佛教法藏,使其能有法可依。在釋尊滅度後的最初二百年間,佛教依然慢慢地不斷傳佈,儘管其影響僅限於印度東北部的大部分地區。到了西元前三世紀,發生了一件改變佛教命運的事,把佛教推向成為世界性宗教之路。在經歷了一場千百萬生靈慘遭殺戮的血腥戰役之後,孔雀(Mauryan)王朝第三代君主阿育王(Asoka)轉而如饑似渴地信奉了佛教,以撫平他痛苦的良心。他從佛法中得到靈感,決心以正義而不是武力來建立社會秩序。他在法令中宣佈了這一新政策,並將法令刻在遍及整個王國的石碑和石柱上。在阿育王本人皈依佛門的同時,他並沒有把自己的宗教信仰強加給別人,而是把他所理解的佛法的基本觀念作為正義的準則來弘揚,佛法給日常生活帶來幸福與和諧,命終之後亦會有好的歸趣。
由於阿育王的護持,佛教僧侶們召開宗教會議,決定向印度次大陸及其周邊地區派遣使團傳佈佛法。從佛教史的角度來看,這一舉措最見成效的是阿育王之子摩哂陀(Mahinda)比丘為首的使團在斯里蘭卡的弘法活動。不久後,阿育王之女僧伽密多(Sanghamitta)比丘尼也尾隨而至。這對王室兄妹將上座部佛教傳到了斯里蘭卡,至今依然興盛。
佛教在印度本土經歷了三個主要階段,從而形成了佛教史上的三個體系。第一階段經歷了原始佛教的傳佈以及由於教義上次要觀點的不同而分化為大約十八個部派。在這些部派之中,流傳至今的只有上座部佛教。在更早一些時候,上座部佛教就在斯里蘭卡、也許還在東南亞的一些地區生根發展。在這些地區,由於相對遠離印度次大陸上那些導致佛教轉向的地區的影響,佛教反而得以繁榮。如今,作為早期佛教的後代,上座部佛教盛行於斯里蘭卡、緬甸、泰國、柬埔寨和老撾。
大約自西元前一世紀開始,一個新的佛教體系逐漸形成,其宣導者稱之為大乘佛教(Mahayana),以區別於那些早期出現的他們稱之為小乘佛教(Hinayana)的另一體系。大乘佛教徒對菩薩的修行生涯作了詳細說明,將之視為佛教的共同理想,同時還提出了般若空觀或『空性』(shunyata)是一切現象的真實本性的基本觀點。由諸如龍樹(Nagarjuna)、無著(Asanga)、世親(Vasubandhu)和法稱(Dharmakirti)等傑出思想家闡發理論的大乘經典,鼓勵大膽鮮明的哲學學派。對普通信眾來說,大乘經典談到了上界那些能夠幫助虔誠信眾的佛與菩薩。自西元以來的最初六百年間,大乘佛教起先傳入中國,又由中國傳播到越南、朝鮮和日本。在這些國家,佛教發展為較之印度原始佛教更適合於遠東地區思維方式的新的學派,在這些學派中被廣為接受的是禪宗,如今已廣泛流行於西方國家。
大約到了西元八世紀,佛教在印度逐漸形成歷史上的第三個體系,即以秘密經文怛特羅(Tantra)為依據的金剛乘佛教(Vajrayana)。金剛乘佛教接受大乘佛教的教義,但附加上旨在加速開悟的祈禱儀式、神秘符咒及複雜的瑜伽修煉。金剛乘佛教由印度北部傳入尼泊爾、西藏和喜瑪拉雅山其他地區,迄今在西藏佛教中占支配地位。
在整個漫長的傳播歷史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佛教完全以一種和平的方式贏得人心的能力。佛教總是以戒律和榜樣的方式來傳佈,而不是強迫信仰。傳佈佛法的目的並不在於讓人改變信仰,而是在於向他們指出通往真實、快樂與安詳之路。一旦某個民族或某個地區信奉了佛教,對於這個民族或這個地區而言,佛教已遠遠不只是宗教信仰,而是圓滿人生的源泉。那些受佛教啟迪而創作出來的哲學、文學、繪畫及雕塑等方面的偉大作品,可以與任何其他文化所取得的成就相提並論。佛教影響了社會、政治及教育,佛教引導著君主與臣民,佛教還規定了使其信徒按正常秩序生活的道德規範、生活習俗以及禮儀規則。儘管從斯里蘭卡、蒙古再到日本,佛教文化的特定形式差別很大,但全都彌漫著那種難以覺察但又絕不會弄錯的特色,使他們成為確定無誤的佛教。
佛教在印度消失以後的若干世紀內,不同佛教體系的信徒幾乎處於相互隔絕狀態,很難瞭解彼此的存在。然而,自二十世紀中期以來,不同體系的佛教徒開始互相影響並逐漸確認彼此共同的佛教特性。當前,在西方國家,大乘、小乘、金剛乘三個主要體系自印度佛教衰亡以來,首次在同一地域並存。這種緊密的關聯必然導致彼此之間的交融,或許還會導致出現完全有別于所有傳統佛教的全新體系。在西方國家的佛教還很年輕,很難對其作長期預測,但我深信,佛法將在這些國家長存,並與西方文化相互影響。我們期待兩者均能興旺發達。
釋尊的教誨與當今世界
在最後一部分中,我想簡單討論一下釋尊的教誨與我們當代相關的問題,因為人類即將進入新世紀、新千年。我特別感興趣的特徵是,佛教的教義與實踐有益於從哲學、心理學、醫療衛生到生態學的廣泛領域,卻並不強求運用這一精神財富的人們皈依佛門。在此,我想集中談談佛教教義在公共政策形成過程中的含義。
儘管人類在科學技術上取得了巨大發展,並在許多方面大大改善了生活環境,但我們仍然發現人類面臨一些全球性問題,無論我們下多大決心試圖依據現行原則來解決這些問題,都是徒勞的。
這些問題包括:一觸即發的區域性種族之間與宗教之間的緊張關係;核武器的不斷蔓延;忽視人權;貧富差距日趨擴大;毒品、婦女與兒童的國際交易;地球自然資源的耗盡以及對自然環境的掠奪等等。從佛教的角度,當我們把這些問題作為一個整體來考慮時,最引人注意的是其本質上的徵兆特性。儘管其外在表現不同,它們實際上是同一根源的諸多顯現。這一根源就是感染我們社會肌體的深藏而又隱蔽的惡性精神腫瘤。這一共同的根源,大致可以簡單地表現為這樣一個特性,即頑固地堅持把狹隘而又短期的個人利益(包括我們恰好置身其間的社會或種族利益),放置到全人類更廣泛、更長期的利益之上。對大量這些令人苦惱的社會苦難,我們很難作出適當的解釋,除非我們從潛伏其後的人性本身的強烈欲望中去尋求答案。這種欲望常常驅使人們去追求分裂而又有限的目標,甚至當這些追求最終只會導致自我毀滅時也一樣。
釋尊的教誨為我們提供了兩種很有用的工具,以幫助我們從這一困境中解脫出來:其一是佛法對人類痛苦的心理根源精闢而又講求實際的分析;其二是佛法明確開示的解決問題必經的道德與精神上的修煉。釋尊闡明人類痛苦(無論是個人痛苦還是社會苦難)的潛在根源,是稱為三毒的三種有害於身心的內在因素——貪、瞋、癡。傳統佛教教義將三毒描繪為導致個人痛苦的原因,但如果從更加寬廣的角度來看,我們仍可將它們視為導致社會、經濟、政治困境的根源。由於貪欲的盛行,世界變成了一個全球大超市,在那裏人們降格為消費者,甚至成為商品,而我們星球上必不可少的資源卻慘遭掠奪並置後代子孫的利益於不顧。由於瞋恚的盛行,國家間與種族間的意見不和,成為了懷疑與敵對的滋生地,引發出暴力行為和世代冤仇,永無止盡。愚癡則用不真實的信念與政治思想支橕著貪與瞋二毒,從而使二者所策動的政策合法化。
儘管為了對治當今世界各處呈現的多種形式暴力與非正義行徑,必須改進現有社會結構與政策,但僅僅這些改進不足以把人類引入一個真正祥和與穩定的時代。從佛教徒的角度,我想說除所有其他方面的努力之外,最最重要的是建立視他人本質上無異於自己的新觀念。這可能相當困難,我們必須學會把自己從個人利益的頑固影響中解脫出來,並上升到視所有人的幸福如同自己的幸福一樣重要的整體觀念。也就是說,我們必須從此刻置身其間的個人或民族利益中解脫出來,並代之以欣然接受優先考慮他人利益的『以宇宙為中心的行為準則』。
這種以宇宙為中心的行為準則,取決於對治三毒的三種準則:
(1)我們必須用包容一切的寬宏、互助與合作來戰勝謀取私利的貪婪;
(2)我們必須用仁慈、忍讓與寬恕來替代仇視與報復;
(3)我們必須認識到世界是一個相互依賴、相互交織的整體,因此發生在世界上任何地區的不負責任行徑將對其他地區產生潛在的有害影響。
這些從釋尊教誨中獲得的準則,是以宇宙為中心的行為準則的核心,極易為世界上所有宗教所贊同。
作為上述行為準則的獨特內容的基礎,是我們內心深處那種一心想在個人生活與社會政策中體現出來的良知,其中最主要的是慈與悲(maitri and karuna)。由於慈心,我們認識到,就像我們每個人都希望過幸福而又安祥的生活一樣,別人也希望過幸福而又安祥的生活。由於悲心,我們認識到,就像我們每個人都不情願遭受痛苦與折磨一樣,別人也不情願遭受痛苦與折磨。一旦我們懂得與他人有著共同的感受,我們就會像期待別人善待我們一樣,去以仁慈與關懷對待他人。這一原則必須應用到公共關係上,同樣也必須應用到個人關係上。我們必須學會把別的社區視為本質上無異於我們自己的社區,有權利獲得與我們社區所希望得到的相同利益。
呼喚以宇宙為中心的行為準則,不是基於道德上的理想主義或一廂情願的想法,而是基於堅實的實踐基礎。從長遠的觀點來看,在日益擴大的範圍內追求狹小的個人利益,將有損自己真正的長期利益;崇尚個人利益之路將導致社會分裂與生態毀滅,這樣我們賴以生存的社會分枝也就被鋸斷了。用人類共同的利益來替換狹小的個人利益,最終將有利於自身的基本利益,因為個人利益與社會和諧、買賣公平和可持續發展的自然環境密不可分。
釋尊指出,在世間一切事相之中,對善與惡最具影響力的是心。人民之間、國家之間的真正和平,植根于一切眾生內心的安詳與友善。這種和平景象的取得,不可能僅僅依靠物質進步、經濟發展和技術革新,還需要道德與精神上的文明。只有以改變自我的方式,我們纔能朝著安定與和睦的方向去改變世界。這就意味著,為了人類能在這個日益變小的星球上和平相處,我們面臨的不可回避的挑戰是認識自己、掌握自己。
正是在這一點上,釋尊的教誨變得特別適時,甚至對那些尚未準備信奉佛教及其教義的人們也一樣。通過對人類痛苦的根源是人類自身的煩惱的診斷,釋尊向我們指出了個人和集體問題的潛在本原,同時指出有效地治理世間一切問題的關鍵所在是我們的內心,這是我們每個人都能直接抵達的地方,為此釋尊建議我們採用道德與智力上的修行實踐。值此人類進入新的千年之際,無論我們信奉那種宗教,釋尊的教誨給所有人提供了使世界變得更加安詳、更加和睦所必需的行為準則。
附記
菩提比丘(Bhikkhu Bodhi)於1944年生於美國紐約。
1966年在布魯克林(Brooklyn)大學獲哲學學士學位,
1972年在克雷爾蒙特(Claremont)研究生院獲哲學博士學位。
1972年下半年他去了斯里蘭卡,並在已故大長老Balangoda Ananda Maitreya 座下出家。
1984年起任康提佛教出版社編輯,
1988年任該社社長至今。
菩提比丘撰寫、翻譯、編輯過許多有關南傳上座部佛教的書,其中最主要的包括:
《無形的束縛之網》(1978)、
《阿毗達磨綜合指南》(1993)、
《中阿含經》(1995)、
《雜阿含經》(2000年10月)。
他還是世界藝術與科學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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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 |
菩提比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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